公众常常以为，听障者戴了助听器、做了耳蜗手术，听力就“正常”了、“治好”了。只要他们对听障者说话时声音大一点，交流就可以畅通无碍，就好像视力下降的人，配了眼镜就可以看清视力表下端的小字了。

特别是听障儿童的家长们，大部分都有过这一迷思，但是很遗憾，事情比想象中要复杂一些。

其实，有一部分声音，听障者听起来还是很困难。有了助听器和耳蜗等辅具，听障者固然不再深陷无声世界，但有时候听到的某些声音依旧是一堆需要艰难索解的乱码。

图解：这幅图上有两张表，视力表越往下的越小的字母越模糊，听力表上面和下面的大小不一致的字母有的模糊，有的清晰。这表示和视力下降不同，听力损失是在不同音量范围内都会有无法识别的声音。

这幅图直观表现了听障者遇到的具体困难，听力损失和近视并不是一回事。

然而大部分时候，人们会因为不了解，从而不知道或者知道了又忘记听障者的世界是不同的，他们也是需要得到外界的支持的。

随着近些年，残疾知识不断地科普，公众已经知道使用轮椅的肢体障碍人士应该使用斜板搭乘公交，盲人坐公交也常常得到协助。但公众还是会认为听障者乘坐公交是毫无压力的，也包括之前的我。

我曾经问我的客户，你们听障者上公交是不是毫无问题？她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以前没有智能手机和在线地图的时候，等车可是件烦人的小事，我们得反复确认站牌，确定好自己要坐的班车和方向，定了以后就不会轻易临时换车。因为坐错了就麻烦大了，公交车站那么吵，我也不方便随口就问司机师傅，这趟车去不去我要到的那个地方。

还得紧紧盯着来车的方向，仔细辨认这是不是我要坐的车。

上了车，屁股还没有坐热乎，我们就得想想怎么安全下车了。

我问：下车对听障者来说还是个事吗？你到站，不要人扶，不要人抬轮椅，直接走下去就完了呀。

她说：在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车之后，确实是简单的，直接走下去就完了。但这个“知道”对听障者来说可不容易。

为了这个“知道在哪儿下车”，听障者们大显神通。有的隔着车窗张望着外面站牌，企图辨认上面的站名（并不总是能遇到标志规范的站牌）；如果搭的是新车，车厢里通常会安装电子屏，滚动播放报站信息，就得时不时盯着。（可恨电子屏还经常是坏的、黑屏）；有人牢牢记得这一路的地标，目的地前后的景观我都熟悉；有的暗中计算还有几站下车；有的和固定线路的售票员搞好关系，获得一些“特殊待遇”：喂喂喂，您到站了！（重复三大声）有的干脆央求家人、客户、室友等等陪着出门……如果一个人搭公交，全程再累都不能睡觉，不敢睡觉。当然听障者也不是铁打的，有时候也会累得睡过去，坐过了站；或者去陌生的地方，一犹豫下错站，还会多走不少冤枉路。这个时候只能自认倒霉了。要是和人约见，因为坐过站而迟到，就会被对方批评“你又坐错车了，啥时候能靠点谱”，可是坐错了站真的也是自己的责任啊，只好无话可说，不断认错。

我有时会调侃我的客户说，有些时候世界对我来说是没有台阶的，是平的，在某些无障碍环境非常好的机场、CBD、公园、小区，我的心情是愉悦的，但是你好像不行。

在她生活的世界里面，来自声音的挑战从来没有停止过。

在小时候一家人围坐看没有字幕的春晚时；

在乘坐公共交通工具遇到突发情况又无法获得及时信息时；

在死磕英语听力却还是听不太清时。

她也会有自己的小手段可以克服这些困境，那些小手段里面展现出来的智慧与勇气常常让我觉得像她一样的听障者永远不可能被打垮。

只是当我问她，这些年，你累吗？她没有回答我。

更令人感到孤独的是言语世界里面的“台阶”。

言语世界里的这种“台阶”，不像实体的台阶那样客观存在，而是非听障者与听障者在互动中共同创造的。

假如非听障者不了解听障者遇到的困难，他们就会在言语的世界里面健步如飞，妙语连珠，说到高兴处满座一齐会心大笑。这时候言语世界里的“台阶”就会越来越陡峭，列席的听障者们看在眼里，用什么“坡道”和辅具都跟不上趟。这种信息的巨大落差，真是让人心里五味杂陈。

有时候客户因为担心自己没听清，或者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自己听到的内容，这种时候就会多“想一想”。可这“想一想”伴随而来的短暂交流停顿，有时候又给对方一种错觉：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是不是伤害到他了？其实，能够有这种反应的人都算是比较善良的人。还有一部分人会因为这种犹豫觉得听障者软弱可欺，来算计他们，为自己谋取利益。

我告诉她，残障可以帮助我识别人群中的善意。我能通过别人的言谈发现谁是那个富有同理心的，可以支持到我的人。

客户对这个观点不置可否，她说，因为听障者很少能够直接感受到这种善意。因为言语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常常是模糊的，他们无法分辨一次失败的沟通，是由于对方缺乏交流经验、还是无意识的恶意、抑或是自己听错了造成误判，又或是各种原因交织在一起。

我第一次与客户进行电话沟通时也遇到了挑战，客户说话的节奏比较慢，我放慢了语速，还是没有适应到她的节奏。但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着急。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自己表达的意思，我尽量让我的表达变得简洁。熟悉我的客户都知道，我常常为了炫技而讲很多无关主题的话（笑）。

当然这个交流的过程是不一样的，但很难说，我们第一次的电话交流是不成功的，我们依旧在这不算常规的对话里面建立了更深的友谊，感受到了更多友善，轻松的氛围。

至此之后，我才发现并不是只有所谓高效、简单、节奏飞快的沟通才是好的沟通。

也许有些时候，看到这些言语世界里面的“台阶”，有意的不去加高这些“台阶”的同时，慢慢的跟随彼此爬这些“台阶”是对彼此最大的尊重，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感受到更深的连接，也会发现更多人与人之间的美好。